第135章 痴学子闲征芙蓉词,痴公子杜撰夫容诔(2)_红楼梦(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典藏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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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5章 痴学子闲征芙蓉词,痴公子杜撰夫容诔(2)

 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。又说:野临散时,忽谈及一事,最是千古隹炎,‘风流隽逸,忠义感慨,八字皆备。隹J是个好题目,大家要做一首挽词。”众幕宾听了,都请教系何等妙事,贾政乃道:野当日曾有一位王爵,封曰恒王,出镇青州。这恒王最喜女色,且公余好武,因选了许多美女,日习武事,令众美女学习战攻斗伐之事。内中有个姓林行四的,姿色既佳,且武艺更精,皆呼为林四娘。恒王最得意,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,又呼为将军。”众清客都称:“妙极神奇!竟以‘,下加‘将军,二字,反更觉妩媚风流,真绝世奇文也!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。”贾政笑道:野这话自然如此。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。”众清客都惊问道:野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?”贾政道:野谁知次年便有‘黄巾,‘赤眉,一干流贼余党,复又乌合,抢掠山左一带。恒王意为犬羊之辈,不足大举,因轻骑进剿。不意贼众诡谲,两战不胜,恒王遂被众贼所戮。于是青州城内,文武官员,各各皆谓,‘王尚不胜,你我何为?,遂将有献城之举。林四娘得闻凶信,遂聚集众女将,发令说道:‘你我皆向蒙王恩,戴天履地,不能报其万一。今王既殒身国患,我意亦当殒身于下。尔等有愿随者,即同我前往;不愿者,亦早自散去,众女将听他这样,都一齐说,‘愿意!,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,连夜出城,直杀至贼营。里头众贼不防,也被斩杀了几个首贼。后来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,料不能济事,遂回戈倒兵,奋力一阵,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,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。后来报至都中,天子百官,无不叹息。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,天兵一到,化为乌有,不必深论。只就林四娘一节,众位听了,可羡不可羡?”众幕友都叹道:“实在可羡可奇!实是个妙题,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。”

  说着,早有人取了笔砚,按贾政口中之言,稍加改易了几个字,便成了一篇短序,递给贾政看了。贾政道,野不过如此。他们那里已有原序。昨日因又奉恩旨,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奏请各项人等,无论僧、尼、乞丐、女妇人等,有一事可嘉,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,备请恩奖。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。大家听了这新闻,所以者腰做一首《词》,以志其忠义。”众人听了,都又笑道:“这原该如此。只是更可羡者,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,可谓圣朝无阙事了。”贾政点头道:野正是。”说话间,宝玉、贾环、贾兰俱起身来看了题目。贾政命他三人各吊一首,谁先做成者赏,佳者额外加赏。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许多人皆做过几首了,胆量愈壮。今看了题目,遂自去思索。

  一时,贾兰先有了,贾环生恐落后,也就有了。二人皆已录出,宝玉尚自出神。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。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,写道是:

  将军林四娘,玉为肌骨铁为肠。

  捐躯自报恒王后,此日青州土尚香!

  众幕宾看了,便皆大赞:野小哥儿十三岁的人,就如此,可知家学渊深,真不诬矣!”贾政笑道:野稚子口角,也还难为他。”又看贾环的,是首五言律,写道是:

  红粉不知愁,将军意未休。

  掩啼离绣幕,抱恨出青州。

  自谓酬王德,谁能复寇仇?

  好题忠义墓,千古独风流!

  众人道:野更佳!到底大几岁年纪,立意又自不同。”贾政道:野倒还不甚大错,终不恳切。”众人道:野这就罢了。三爷才大不多几岁,俱在未冠之时。如此用心故去,再过几年,怕不是大阮小阮了么?”贾政笑道:野过奖了。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。”因问宝玉。众人道:野二爷细心镂刻,定又是风流悲感,不同此等的了。”宝玉笑道:野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,须得古体,或歌或行,长篇一首,方能关。”众人听了,都站起身来,点头拍手道:“我说他立意不同!每一题到手,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。这便是老手妙法。这题目名曰《词》,且既有了序,此必是长篇歌行,方合体式。或拟温八叉《击瓯歌》,或拟李长吉《会稽歌》,或拟白乐天《叶长恨歌》,或拟咏古词,半叙半咏,流利飘逸,始能尽妙。”

  贾政听说,也合了主意,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。又向宝玉笑道:野如此甚好。你念,我写。若不好了,我捶你的肉。谁许你先大言不惭的!”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:

  恒王好武兼好色,贾政写了看时,头道:野粗鄙!”一幕友道:“要这样方古,究竟不粗。且看他底下的。”贾政道:“姑存之。”宝玉又道:

  遂教美女习骑射。歌艳舞不成欢,列阵挽戈为自得。

  贾政写出,众人都道:野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,极妙。这第四句平叙,也最得体。”贾政道:“休谬加奖誉,且看转的如何。”宝玉念道:

  眼前不见尘沙起,将军俏影红灯里。

  众人听了这两句,便都叫:野妙,好个‘不见尘沙起’!又承了一句‘俏影红灯里’,用字用句,皆入神化了!”宝玉道:叱咤时闻口舌香,霜矛雪剑娇难举。

  众人听了更拍手笑道:野越发画出来了!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坐,见其娇而且闻其香?不然,何体贴至此?”宝玉笑道:野闺阁习武,任其勇悍,怎似男人?不问而可知娇法之形了。”贾政道:“还不快续!这又有你说嘴的了?”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,念道:

  丁香结子芙蓉绦,众人都道,野转‘萧’韵更妙,这才流利飘逸。而且这句子也绮靡秀媚得妙。”

  贾政写了,道:野这一句不好,已有过了‘口舌香,‘娇难举’,何必又如此?这是力量不加,故又弄出这些堆砌货来搪塞。”宝玉笑道:野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;不然,便觉萧索。”贾政道:野你只顾说那些,这一句底下如何转至武事呢?若再多说两句,岂不蛇足了?”宝玉道:野如此,底下一句兜转煞住,想也使得。”贾政冷笑道:野你有多大本领!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,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,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呢?”宝玉听了,垂头想了一想,说了一句道:

  不系明珠系宝刀。

  忙问:“这一句可还使得?”众人拍案叫绝。贾政笑道:“且放着,再续。”宝玉道:“使得,我便一气连下去了;若使不得,索[生涂了,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,再另措词。”贾政听了,便喝道:野多话!不好了再做。便做十篇百篇,还怕辛苦了不成?”宝玉听了,只雏了一会,便念道:

  战罢夜阑心力怯,脂痕粉溃污鲛绡。

  贾政道,野这又是一段了。底下怎么样?”宝玉道:

  明年流寇走山东,强吞虎豹势如蜂。

  众人道:“好个‘走,字!便见得高低了。且通句转的也不板。”宝玉又念道:

  王率天兵思剿灭,一战再战不成功。腥风吹折陇中麦,日照旌旗虎帐空。青山寂寂水澌澌,正是恒王战死时。雨淋白骨血染草,月冷黄昏鬼守尸。

  众人都道:野妙极,妙极!布置,叙事,词藻,无不尽美。且看如何至四娘,必另有妙转奇句。”宝玉又念道:

  纷纷将士只保身,青州眼见皆灰尘。不期忠义明闺阁,愤起恒王得意人。

  众人都道:野铺叙得委婉!冶贾政道:野太多了,底下只怕累赘呢。”

  宝玉又道:

  恒王得意数谁行?将军林四娘。号令秦姬驱赵女,桃艳李临战场。绣鞍有泪春愁重,铁甲无声夜气凉。胜负自难先预定,誓盟生死报前王。贼势猖獗不可敌,柳折花残血凝碧。马践胭脂骨髓香,魂依城郭家乡隔。星驰时报入京师,谁家儿女不伤悲!天子惊慌愁失守,此时文武皆垂首。何事文武立朝纲,不及闺中林四娘?我为四娘长叹息,歌成余意尚彷徨!

  念毕,众人都大赞不止。又从头看了一遍。贾政笑道:野虽说了几句,到底不大恳切。”因说:野去罢。”三人妇文了赦的一般,一齐出来,各自回房。

  众人皆无别话,不过至晚安歇而已遥独有宝玉,一心凄楚,回到园中,猛见池上芙蓉,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,不觉又喜欢起来,乃看着芙蓉,嗟叹了一会。忽又想起:野死后并未至灵前一祭,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,岂不尽了礼?”想毕,便欲行礼。忽又止道:野虽如此,亦不可太草率了,须得衣冠整齐,奠仪周备,方为诚敬。”想了一想:野古人云,‘潢污行潦,荇醉蘩之贱,可以羞王公,荐鬼神,原不在物之贵贱,只在心之诚敬而已。然非自作一篇诔文,这一段葡参酸楚,竟无处可以发泄了。”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一幅,楷字写成,名曰《芙蓉女儿诔》,前序后歌;又备了晴雯素喜的四样吃食。于是黄昏人静之时,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前,先行礼毕,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,乃泣涕念曰:

  维太平不易之元,蓉桂竞芳之月,无可奈何之日,怡红院浊玉,谨以群花之蕊,冰鲛之,沁芳之泉,枫露之茗:四者虽微,聊以达诚申信,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:窃思女儿自临人世,迄今凡十有六载。其先之乡籍姓氏,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。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,栖息宴游之夕,亲昵狎亵,相与共处者,仅五年八月有奇。忆女曩生之昔,其为质,则金玉不足喻其贵;其为体,则冰雪不足喻其洁;其为神,则星日不足喻其精;其为貌,则花月不足喻其色。姊娣悉慕娴,妪媪咸仰慧德。孰料鸠鸩恶其高,鹰鸷翻遭;妒其臭,兰竟被芟花原自怯,岂奈狂飙;柳本多愁,何禁骤雨。偶遭蛊虿之谗,遂抱膏肓之疾。故樱唇红褪,韵吐呻吟;杏脸香枯,色陈颔。谣诟,出自屏帷;荆棘蓬榛,蔓延户牖。既怀幽沉于不尽,复含罔屈于无穷。高标见嫉,闺闱恨比长沙;直烈遭危,巾帼惨于羽野。自蓄辛酸,谁怜夭折?仙云既散,芳趾难寻。洲迷聚窟,何来却死之香?海失灵槎,不获回生之药。眉黛烟青,昨犹我画;指环玉冷,今倩谁温?鼎炉之剩药犹存,襟泪之余痕尚溃。镜分鸾别,愁开麝月之奁;梳化龙飞,哀折檀云之齿。委金钿于草莽,拾翠盒于尘埃。楼空鹊,徒悬七夕之针;带断鸳鸯,谁续五丝之缕?况乃金天属节,白帝司时;孤衾有梦,空室无人。桐阶月暗,芳魂与倩影同消;蓉帐香残,娇喘共细言倶绝。连天衰草,岂独蒹曰匝地悲声,无非蟋蟀。露阶晚砌,穿帘不度寒砧;雨荔秋垣,隔院希闻怨笛。芳名未泯,檐前鹦鹉犹呼;艳质将亡,槛外海棠预萎。捉迷屏后,莲瓣无声;斗草庭前,兰芳枉待。抛残绣线,银笺彩袖谁裁?褶断冰丝,金斗御香未熨。昨承严命,既趋车而远陟芳园;今犯慈威,复拄杖而遣抛孤柩。及闻蕙棺被燹,顿违共穴之情;石椁成灾,愧逮同灰之消。尔乃西风古寺,淹滞青磷;落日荒丘,零星白骨。楸榆飒飒,蓬艾萧萧。隔雾圹以啼猿,绕烟塍而泣鬼。岂道红绡帐里,公子情深曰始信黄土陇中,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,洒向西风;梓泽默默余衷,诉凭冷月。呜呼!固鬼蜮之为灾,岂神灵之有妒?毁奴之口,讨岂从宽?剖悍妇之心,忿犹未释!在卿之尘缘虽浅,而玉之鄙意尤深。因蓄之思,不禁谆谆之问。始知上帝垂旌,花宫待诏,生侪兰蕙,死辖芙蓉。听小婢之言,似涉无稽;据浊玉之思,深为有据。何也?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,李长吉被诏而为记,事虽殊,其理则一也。故相物以配才,苟非其人,恶乃滥乎?始信上帝委托权衡,可谓至洽至协,庶不负其所秉赋也。因希其不昧之灵,或陟降于兹,特不揣鄙俗之词,有污慧听。乃歌而招之曰院天何如是之苍苍兮,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?地何如是之茫茫兮,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?望伞盖之陆离兮,抑箕尾之光耶?列羽葆而为前导兮,卫危虚于傍耶?驱丰隆以为庇从兮,望舒月以临耶?听车轨而伊轧兮,御鸾以征耶?闻馥郁而飘然兮,纫蘅杜以为佩耶?斓裙裾之烁烁兮,镂明月以为耶?借葳蕤而成坛兮,檠莲焰以烛兰膏耶?文瓠以为觯兮,洒以浮桂醑耶?瞻云气而凝眸兮,仿佛有所觇耶?俯波痕而属耳兮,恍惚有所闻耶?期汗漫而无际兮,捐弃予于尘埃耶?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,冀联辔而携归耶?余中心为之慨然兮,徒而何为耶?卿偃然而长寝兮,岂天运之变于斯耶?既窀穸且安稳兮,反其真而又奚化耶?余犹桎梏而悬附兮,灵格余以嗟来耶?来兮止兮,卿其来耶?

  若夫鸿蒙而居,寂静以处,虽临于兹,余亦莫睹。搴烟萝而为步障,列苍蒲而森行伍。警柳眼之贪眠,释莲心之味苦。素女约于桂岩,宓妃迎于兰渚。弄玉吹笙,寒簧击。征嵩岳之妃,启狮山之姥。龟呈洛浦之灵,兽作咸池之舞。潜赤水兮龙吟,集珠林兮凤翥。爰格爰诚,匪匪。发轫乎霞城,还旌乎玄圃。既显微而若逋,复氤氲而倏阻。离合兮烟云,空蒙兮雾雨。尘霾敛兮星高,溪山丽兮月午。何心意之怦怦,若寤寐之栩栩?余乃欷怅怏,泣涕徨。人语兮寂历,天籁兮。鸟惊散而飞,鱼唼喋以响。志哀兮是祷,成礼兮期祥。呜呼哀哉!尚飨!

  读毕,遂焚帛奠茗,依依不舍。小丫鬟催至再四,方才回身。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:野且请留步。”二人听了,不觉大惊。那小丫鬟回头一看,却是个人影儿从芙蓉花里走出来,他便大叫:“不好,有鬼!晴雯真来显魂了!”唬得宝玉也忙看时,一究竟是人是鬼,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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